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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愁风月(6)

诸多不合法度的事情,看在孙礼眼中,总忍不住今日相劝明日相劝,劝来劝去,刘融痛恶极了,索性把他外派去做了冀州牧。

然而,就在此间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陈年旧事,让两人关系再度恶化。冀州清河郡同平原郡为地界争吵不休长达八年,待孙礼上任,时为太尉的桓睦曾亲自叮嘱过他

“此处争端已久,希望你能将政令完善,公正分明。”

这件事怎么会难呢孙礼一上任便从府衙的仓库里翻出先帝为平原王时所作的舆图,一目了然,地界清晰,这块地当是平原郡的。

无奈刘融倾向于清河郡,轻飘飘一句“图不可用,当参异同”打发了他,孙礼顿时气极,不等朝廷回复上表将刘融骂了个狗血喷头,当即束带穿履,辞官卸任。

孙礼刚正不阿,脾性又烈,刘融何曾被人这样毫不留情的骂过,隔着纸张,也好像看见了孙礼那只糙手险险就要戳着自己的鼻子骂人。震怒之下,命杨宴等人立刻上书弹劾孙礼诽谤重臣,罚他五年内不得做官。

五年就五年,孙礼压根不在乎官位,就此家中闲坐。直到时人反复求情,小皇帝见舆情压不过,问了刘融的意思,才勉强封了个城门校尉。

酒酣耳热之际,大殿上忽送上来一封急奏。小皇帝打开来看,底下一干人便都先停箸搁盏,屏息凝神等小皇帝皱眉问

“匈奴王和鲜卑勾结,又犯边境,该让谁去呢”

本朝名将,凋零大半,但坐下就有一良将,众人只道今日真是凑巧。不约而同想的都是孙礼,桓旻也低声劝他

“既在洛中郁郁,何不请缨,征战沙场报国尽忠去”

话音刚落,刘融假笑着起身,手一指,殷殷对皇帝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陛下怎么忘了昔日在芍陂大败吴将的孙德达呢”

小皇帝目光一调,旒珠撞地轻响,隔着老远,看到了尚书令身旁一双虎目炯炯的孙礼,上下打量一番,暗道此人堪用。

旁边,杨宴等刘融一落座,那张姣好面容上笑得气定神闲“天赐良机,大将军一举两得。”刘融笑而不语,颇为得意地把酒一饮而尽,“等太初熟悉了长安军务,我便奏请陛下伐蜀。”

孙礼闷着头地出来领命,人跪在那儿,听内侍官抑扬顿挫地把口谕一宣,叩头谢恩。

这再回席,左右莫不道贺,却也咂摸出别样的意味来。交头接耳,议论得好不热闹。

直到玉绳低转,筵席散了,孙礼几步追上席间也同样寡言少语的桓行简

“子元,我要去探望太傅。”

天色已晚,如此迫不及待,桓行简波澜不惊冲他微微一笑“好,将军与我同去。”

出了宫门,两人上车,孙礼比桓行简年长许多面对着个晚辈,不好发作,憋了一肚子话。甫一下车,忿忿随桓行简来到桓睦的居所,在门口等了片刻,桓行简才引他进来。

“太傅,将军马上就要新拜并州刺史,为护匈奴中郎将了。”桓行简立在榻边,浅笑说,一面命婢子奉茶。

桓睦咳了两声,看孙礼只咕嘟着嘴一言不发,坐也不肯坐,茶也推开了,打趣他“德达,卿得并州,是嫌弃官小了吗今当远别,何不欢也”

孙礼摇头叹息“太傅,这话未免太小瞧我了我岂是贪恋官位之人唯一颗报国之心”说着冷笑,耿直道,“我本以为太傅是可比伊尹、吕望的人,上报先帝之托,下建不世功勋,如今,太傅倒好,两脚一伸在这府里头做起富贵闲人来了,不管社稷将危,大厦欲倾,这,才是我今日不快的缘由”

见他恨恨甩袖,不多时,竟两眼泛泪涕泗横流,桓睦沉默顷刻,安慰道“别哭了,你到并州去是要打匈奴鲜卑,这是当务之急,洛阳的事先不要管了,暂且相忍吧。”

孙礼却继续道“太傅久病不出,已经不知道中枢什么光景了吗尚书台虽有令弟为台阁之首,可底下一众尚书,已皆为大将军亲信。自正始二年来,辞官的又岂止我一人昔日追随文皇帝先帝的贤者,多被排挤,就连太傅,恐怕下一步就要归老田园了”

“田园有田园之趣,那德达的意思,想要如何呢”桓睦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捶了捶腿。

“自然是请太傅太尉等功勋老臣重返中枢,主持公正,匡扶天子呀大将军富贵丛中长大,骄纵蛮横,怎能是托付社稷的人呢”孙礼激动到一抹胡子上的泪水,殷切不已。

桓睦呵呵笑了两声,一摆手“德达先去并州吧。这样的话,在我跟前说便说了,莫要在别人跟前快言快语,以免惹祸。”孙礼无奈,起身拱手说些“太傅保重”之辞,由桓行简亲自送了出去。

夜凉下来,徒剩孤灯残酒,孙礼默默看了看熟悉的府邸,草木凋零,冷风呜咽,又是一度年华轮转,于是停顿回身,对桓行简说“子元留步吧。”

“将军此去,也要保重身体。”桓行简淡笑拱了拱手,走下阶来,亲自为孙礼牵马,缰绳一交,见年近五十的人身形依旧矫健敏捷,一踩马镫,在马背上对桓行简又道

“我明日再去拜别太尉,今日叨扰了”

说完,呵斥一声,夹腹扬鞭驱马驰进了暗夜之中。

孙礼一走,桓睦立刻掀了被子只着袜从榻上下来,对着那八个大字沉吟不语,桓行简进来,看到的就是父亲负手而立的清矍背影。

“人走了”

“是,将军说,明日要去拜别太尉。”

桓睦转过身来,目光一沉,犹似鹰视,锐利非常哪里还有刚才半分萎靡不振的模样。

“你都看到了。”

“不错,大将军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庙堂之上,有功勋故旧。后宫之中,有皇室外戚。”灯光照在他年轻光洁的脸上,笑容玩味,“能把这么些人同时得罪光,也非易事。”

桓睦从鼻腔里漫出悠长的一道沉吟,手轻抚着烛火,问他“你看,孙礼这些人都是什么打算呢”

“他们想的是,让父亲来主持大事重振纲纪,至于其他么,”桓行简说着嘴角尚噙有一丝笑意,眼波却冷却如冰,“恐怕要超出他们所愿了。”

父子之间的心术较量,点到为止,桓睦冲他投去个含笑的眼神“虞松主持开府的事情,我拟的单子,你让石苞送去给他做个参考。”

不知几时,起了层薄雾,桓行简出来一路眉眼为雾气所湿,越发显得秀致如画。进了书房,目光凝视四下良久,问婢子夫人是否来过,婢子毕恭毕敬答了话。他略一颔首,垂目而视,手指轻轻弹在釉色清透的梅花笔洗上,空中炸开短促玉碎,清脆悦耳。

这个时候,门吱呀一声,悄悄闪出半条缝,听有婢子急急在身后喊道“阿媛,别去打扰郎君呀”

话说迟了,阿媛已经扭着小身子站在了门口,先见礼,桓行简微微一笑示意她可以过来。

她手里拿着几束野花,鲜色尚存,桓行简一面抱她入怀一面问“今天去登高了”

“嗯,这是我和柔姨一起采的,我想送给父亲插瓶。”阿媛两只眼滴溜溜的转,一挣身,从桓行简怀里下来找到个铜觯一股脑把蓬头花朵全插进去了。

桓行简一笑,等阿媛捧着过来,重新取出,拿剪刀修了一修,再左右相看一枝枝插得错落,虽是野趣,顿时也变得绵丽婀娜,摇曳生姿了。

阿媛咕嘟着嘴,小孩子有一搭没一搭扯起来“今天,有人往柔姨头上砸了好多胡苍子,还问柔姨看书的事,母亲一来,那两个人就不敢放肆了。”

“可是两个少年人”桓行简脸上微有诧异,旋即笑了,“你柔姨发火了吗”

“柔姨都气哭了,我们给她摘了好半天的胡苍子。父亲不知道,胡苍子粘在头发里很费事的。”

一想到嘉柔那副泪眼盈盈,娇弱无匹的模样,桓行简心猿意马了一瞬,只觉好笑,忽又听阿媛说

“我们还见到了司马,司马跟一群犯人买酱菜。”她在母亲怀里睡的迷糊,听是听到了,颠三倒四的,也不知是母亲说的还是嘉柔说的了。

桓行简笑容慢慢凝结,眉头一蹙,问她“司马怎么会跟犯人买酱菜”

“母亲说的呀,她说,卖酱菜的是犯人,杀羊的也是犯人,司马怎么喜欢跟犯人买东西呀”阿媛天真地晃了晃脑袋,想伸手够毛笔。

他沉思片刻,命人进来把阿媛带走,问清楚夏侯妙在画室,提了灯,往隔壁园子来了。

任是朝局如何变幻,桓府上下如何,夏侯妙作画的园子却清幽异常。月洞门那一丛竹,发的青翠,影影绰绰这么一遮,仿佛就把什么都跟这处园子隔开了。

屋里,烛光温柔,夏侯妙作画喜留白,今天却不同寻常,手底花草烂然骇人恣肆非常。嘉柔在旁边看着,再对比她以往丹青,心中惑然。

“姊姊,你画风怎么变了”

字会变,画也会变,就好像她这一生从未纵情笑过,父亲临终前的汤药味儿始终不散,空气都是苦的。与病人厮守,那便是她最初的少女生涯。

这一刻,画得山花遍野似乎也很好。

夏侯妙抬眸一笑“我看你采花的时候,格外烂漫,柔儿,我有时真羡慕你。”

嘉柔猝不及防地脸红了,勾着飘带,含糊说“我没什么好羡慕的。”

“你有也不过是少年人的闲愁,对花空叹,望月伤怀,”夏侯妙难得打趣她一回,“我也有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听她声音愈发低了,宛若愁绪,嘉柔深吸一口气把她之前的画作展开,笑指其中一幅说“姊姊,洛阳的山我看都不够险峻,所以画起松柏来,少了些味道。”

“你说说”夏侯妙并不因她年纪小而轻视了她,反倒认真讨教,嘉柔抿着唇儿一口脆生生的娇俏软语,把发辫一抿,指着画说

“我也是胡诌的,姊姊你就当是秋风过耳。松柏骨苍,最适宜生在奇峰峭壁间,衬它风姿。就好比廊下那一盆盆菊花,其实取景不是最好,菊花孤介,当开在茅舍清斋里,前有溪流,后有梧竹,这样深幽的景致入画才显得好。”

“柔儿,你真是长大了不少,懂得这样多。”夏侯妙惊喜看她,爱怜地捏了捏她白莹莹的脸颊,嘉柔这话,竟奇异地和当日子元点评翠云峰松柏之语几无差别。

外面,桓行简早进来在明间等着,听到嘉柔说辞,不由莞尔,随手把几上她两人的一盘残局了了。

帘子淙淙作响,他举步进来,嘉柔冷不防抬头瞧见了,吓得小脸一白,仓皇间,竟不知往哪里躲才好。

桓行简对她视作不见,踱步靠近,入目的山花虽开到极致但颜色依旧晦暗不明,连绵如风雨欲来的海面波涛。

“姊姊,我先去了。”嘉柔提着一颗心,细细开口,夏侯妙却笑着对桓行简说,“你来的正好,柔儿才是高手,我这里几幅画正需她指点指点。”

嘉柔顿时不自在起来,脸上赧然,推脱说“不,我没有什么高见,胡乱说的。”

见她如此怕羞,桓行简看在眼里反而有意一定要留人“是么不妨说来听听。”

嘉柔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为难摇首“姊姊,我困了,今日登高实在太乏,改日我再来。”

既是这样,不好勉强,夏侯妙看看桓行简,她今日是有话想要问他的。此刻,只温柔对嘉柔说“我还剩一点就要完工,让人送你。”

话音刚落,外头婢子的声音响起“郎君,司马有事在书房候着了。”

嘉柔一慌,这下倒成和他一道出去忙不迭抢说“不用,几步的路,我拿着灯就好。”

匆匆出来,问婢子要了灯提裙疾步下台阶,猛地崴了脚,痛得她泪花子都迸出来了,怕人听见,隐忍皱眉,暗暗吸着气。

这么一瘸一拐,婢子追上来,她只觉烦乱“我说不用就不用,你快回去。”婢子看她神色不悦,讪讪退了回去。

刚绕出月洞门,嘉柔只觉一只手轻轻地从后脑勺那拂过去了。原来,她那里残留一只胡苍子,早被桓行简看见,此刻一拈,准确无误地摘了下来。

一缕幽香,丝丝入鼻,想她刚才躲自己躲得那么急他心火越发旺了。当即把人肩头一扳,灯笼坠地,强行把嘉柔拽进了怀中。

不等她惊呼,垂首在她樱唇上重重咬了一口,低不可闻警告道“我能吃了你不成”

疼得嘉柔肩头一拱,又快哭了。此时,夜色静谧,唯竹影微晃,桓行简一把抄起嘉柔,料定她不敢喊,穿过掩映的萧条藤萝,不意怀里嘉柔挣扎,他英挺的眉毛不耐烦一皱

“你再动,我当着你姊姊的面”

眸光低垂,意识到嘉柔也听不懂忍不住轻笑一声,“你崴了脚,不及时治一治的话,以后走路真成了小跛子,好看么”

嘉柔哪里有心情听,不敢应话,只把两只惊恐的眼别开,无声摇了摇脑袋。

这么来到书房,桓行简怀里抱着个纤纤人影,见石苞人在廊下,打了个眼风,石苞心里惊诧却立刻会意屏退了下人,一时踌躇,忙又添一句

“你们看到了什么吗”

“没,奴什么也没看到。”府里的家仆都极有规矩,绝不多说一个字,该瞎的时候全瞎,该哑巴的时候也全哑。

石苞冷哼一声“没看到就好,没看到是你们的造化。”

他眼头活的很,亲自给开了门,自己却不进,等桓行简抱着嘉柔抬脚进去了,他清清嗓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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